[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1122(2001)03-0029-03 在拙著《孤独与文学》中,笔者论述了孤独在文学创作中的种种表现。许多文人在消解自己孤独时,把希望寄托于理想环境。这种环境首先是和谐宁静的大自然,把大自然当成自己最终的归宿。俄耳浦斯是希腊神话中的歌手。他的歌声能使山林、岩石移动,使它们分享快乐。他的歌声能使野兽驯服,使它们获得解放。他和那喀索斯形象一样,是在人与自然的结合中获得解放,是同一种现实原则的象征。“它把人与自然统一了起来。人的实现同时也直接是自然的实现。在人们谈论爱慕和关心的同时,鲜花、清泉、动物都体现了其自身的样子——美。”[1]大自然的静寂和恬美能使人消除现实生活中的烦恼和孤独。 “建安七子”之一的刘桢孤独寂寞,他在《杂诗》中把追名逐利的世俗生活看作是一种不幸,是对本身的束缚和摧残,“驰翰未暇食,日昃不知晏。沉迷簿领间,回回自昏乱”。他要超脱尘世俗务,把目光由社会转向自然。“释此出西城,登高且游视。方塘含白水,中有凫与雁。”塘水净洁,仙鹤大雁在那里自由自在地游戏。刘桢对此羡慕不已。他在否定孤独的生活痛苦时,往往向往大自然的和谐可贵。张养浩的《双调·雁儿落兼得胜令》散曲,把仕宦生活与大自然隐居作了对比: 往常时为功名惹是非,如今对山水忘名利。经常时趁鸡声赴早朝,如今近晌午犹然睡。往常时秉笏立丹墀,如今把酒向东篱。往常时俯仰承权贵,如今消遥渴故知。往常时狂痴,险犯着笞杖徒流罪;如今便宜,课会风花雪月题。 张养浩曾在朝廷身居要位。一旦离开官场,他的揭露便特别深刻,复归自然的喜悦也愈加强烈。他以大自然否定循规蹈矩的赴朝站班;以吟诗饮酒否定招惹是非,以朋友故旧的自由交往否定君臣之间的俯仰周旋;以东篱否定丹墀,以风花雪月否定笏板笞杖。总之,对官场的否定使他复归大自然。 司空曙在《江村即事》中把自己淡化为自然人,把客观环境看作是与本身属性相同的更大自然:“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作者浑然无心,顺应天性,或钓或眠,让船随风飘浮。无论是对主体自然,还是对客观自然,他都不作任何干预。既然主体和客体同属自然,因此,搭载自己的船无论飘浮到哪里,自己都在自然的怀抱中,不会脱离自然,毫无虑念的必要。 孤独的文人在表现自然时,一般都以田园山水为主要对象,文学史上的田园山水派就是这方面突出的代表,王维一生悲观失望多,由入世转到出世,用大自然来消解自己的孤独意识。在《送别》、《别辋川别业》、《送沈子归江东》这些作品中,王维的离别孤独之情以青山、绿水、青草、春色等浓烈的自然气息来渲染,很有柔情。他也确实要在自然中寻获一个不同于市俗和政治的人生,市俗和政治充满着拥挤和倾轧,自然界里却是和谐和美好,别有一番情趣: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竹里馆》)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笞上。 (《鹿柴》)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鸟鸣涧》) 在王维的笔下,人是孤独的,要用大自然来消解自己的孤独。他与自然为侣,桂花、山鸟、幽篁、明月都是和谐相处的伴侣。他的自我渐渐融入自然之中,与自然融为一体: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辛夷坞》) 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榴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 (《栾家濑》) 王维的许多作品单纯展现自然画面,排除了人世的痛苦和孤独。以无我之心观物,才在一片静谧幽寂中体味到自然的生机勃勃。在《木兰柴》、《辋川别业》、《积雨辋川庄作》这些诗作中,作者看似闲淡冷漠,但却渗透了对自然的珍视,并且从自然里观照自身,观照自然造化。作家置身于自然之中,自然的优美恬静起着静化心灵的作用,使人超脱污浊的尘网,消解孤独,回归自然。 柳宗元用大自然消解孤独时,和王维有所不同的是,他是带着一腔愤懑之情奔向自然的:“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游南亭夜还叙志十七词》)自然成了孤独情感的寄托。 柳宗元所贬之地柳州,本就是偏远的蛮荒之地。那里的景色如同他的命运,是荒蛮凄硬的,又如他的心境,荒凉凄怆。环境、命运、心境合铸他的山水文学的特色。而且,从艺术气质讲,柳宗元是一个主观的诗人。当他以自然来消解自己的悲剧意识的时候,主要是一种移情的方式。只有这些荒凉凄寂的自然显示出疏远性、刺激性的一面,是他命运感的折射。他以山水来寄托自己的孤愤: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刺吏》) 这幅自然山水既是眼下的景色,又含命运的象征,也是情感的旋律。在《柳州八记》中,他寻找美好的事物来消解自己的孤独意识:西山、钴鉧、钴鉧潭西的小丘,小丘的小石潭、袁家碣、石渠、石涧、小石城山……他发现美丽的景物与自己有惊人的相似。这些小巧奇丽的景物又都偏偏处在被人遗忘的角落,空有出众的形态,动人的神韵而无人赏识。他为这美丽的自然景物置于这偏僻无人之地而感到慨叹:“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于中州,而列于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小石城山记》)柳宗元在这里既是伤景物,又是自伤,既是为景物叹息,又是为自己叹息,他在自然中找到了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