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先生曾指出:“成为某一门学问的专家,虽在主观上是得意的事,而在客观上是不得已的事”。事实上,古今中外众多文人学士,都曾在“打通”或“融汇”方面下了很大功夫。中国古代的“理趣”诗,就是追求文理兼得的结晶,它将哲理融合于形象情感之中,使思考充满信手拈来的鲜活的情趣,力求在悟道识趣上高人一筹、深入一境。钱钟书先生对此表现出一种超乎寻常的关注,他说:“窃谓理趣之旨,极为精微,前人仅引其端,未竟厥绪”。(《谈艺录》P224、下引不注)为此,他从30年代的《谈艺录》到70年代的《管锥编》及其以后的补订,对理趣诗问题作了许多精彩的论述。《钱钟书论学文选》(舒展编)曾以“论理趣”为小目类集,但脱漏太多,不足以见钱先生的析辩之心,故有必要再下一番梳理的功夫。或许由此也可窥见其治学方法之一斑。 一、“理”字辩析 钱先生的文艺批评反对只讲抽象概念而不务艺术分析的风气,讨厌“以虚夺实”的诡辩家。他说:“尽舍诗中所言而别求诗外之物,不屑眉睫之间而上穷碧落,下及黄泉,以冀弋获,可以此考史,可以说教、然非谈艺之当务也”。(《管锥编》第一册《毛诗》卷论《狡童》);“以文论为专门之学者,往往仅究召号之空言,不往词翰之实事、遂滋囫囵吞、胡芦提之弊”。“谈艺不可凭开宗明义之空言,亦必察裁文匠笔之实事”(P572)“盖勤读诗话,广究文论,而于诗文乏真实解会,则评鉴终不免有以言白墨,无以知白墨矣”(P481)。钱正是从具体的诗歌分析中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理”最初指玉石的纹路,后逐渐扩展引申为“文理”“法理”“万物之理”(义理)。而许多人却把“理”作道德解会,袁枚、贺裳就是其中二位,钱钟书也正是以辩析“理”字开始,展开他的理趣论的。袁枚《随园诗话》卷三驳沈德潜“诗无理语”的说法:“或曰:诗无理语,予谓不然,《大雅》‘于缉熙敬止’‘不闻亦式,不见亦入’何尝非理语,何等古妙。……何尝非诗家上乘。至乃月窟天根等语,便令人闻而生厌矣”。其实《诗·大雅·文王》“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假哉天命,有商孙子”。是说明文王的光明敬慎。《诗·大雅·思齐》:“不闻亦式、不谏亦入”。指文王不闻善言,也自敬慎;不听见谏劝,也入于道德。这两句都不是凭空说理。袁枚下面举的《文选》,唐人、宋人的句子,也“既非诗家妙句,且胥言世道人情,并不研几穷理,高者只是劝善之箴铭格言,非道理也,乃道德耳”(《谈》P222)。而袁枚“闻而生厌”的“月窟天根”,出自邵雍《击壤集》卷十六、十七:“月窟与天根,中间来往频”“困探月窟方知物,未蹑天根岂识人”“乾遇巽时观月窟,地逢雷处看天根”。钱认为这些诗句“固亦不佳,然自是说物理,与随园所举人伦之规诫不同。……抑随园既言尧夫此等语‘闻而生厌’,则明认理语为不可入诗矣,何以又谓不然”。所以“子才所称‘诗中理悟’皆属人事中箴规”。无独有偶,清人贺黄公(裳)也把“理”作道德解,并举元结、孟郊、韩愈、李绅属于教化类的诗,意在说明“理”不能废,驳严沧浪的:“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清人黄白山不同意贺裳的看法,认为:“沧浪理字原说得轻泛,只当作实事二字看,后人误将此字太煞认真,全失沧浪本意(《载酒园诗评》卷上)并举陆龟蒙的《自谴》七律三十首为例,这三十首诗各有各的意思,相互不连贯,亦不如题目所云非“自谴”不可,而是想到什么写什么,如“五年重别旧山村,树有交柯犊有孙。更感六峰颜色好,晓云才散便当门。”“多情多感自难忘,只有风流共古长。座上不遗金带枕、陈王词赋为谁伤”。黄白山认为这类诗是属于“无理而有趣者”,不一定“非以鼓吹经史,裨补风化为理”。钱认为黄白山驳贺裳(黄公)解“理”字太隘,驳得有理,但未必合乎严羽本意,严羽的原话是:“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而古人未尝不读书,不穷理。”钱认为严羽“所谓‘非理’之‘理’,正指南宋道学之‘性理’;曰‘非书’,针砭江西诗病也;曰‘非理’针砭濂洛风雅也,皆时弊也。于‘理’语言而不详明者,慑于显学之威也;苟冒大不韪而指斥之,将得罪名教,‘招拳惹踢’”。钱在《宋诗选注序》中说宋诗:“爱讲道理,发议论;道理往往粗浅,议论往往陈旧,也煞费笔墨去发挥申说”。所以,严羽提出“非关理”,正是反对将诗变成押韵的公文和“语录讲义”,但严羽并不笼统地反对“理”,他在提出非关“性理”之“理”后,紧接着就提出了“而古人未尝不读书,不穷理”(明刻本作“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于是针对这一情况,一些主“理”而又反对“理路”“理语”者,便创造出了一个与之相对待的诗学概念——理趣。通过对“理趣”之“理”的辩析,我们已约略可见钱对诗与理的基本看法:作为诗的意理内容之“理”,可有哲学玄思、人生智慧、修齐格言、箴铭警句等诸多含义,概括面极广,于诗不可或缺。作为“理趣”之“理”,当指“道理”而非“道德”;指“性理”而非“人事之箴规”;指“万物之理”“说物理语”而非“修齐格言”。这一结论我们还可以从钱总结的“以诗言理”史中得到进一步印证。 二、从“以诗言理”到以“理趣”论诗 钱为辩析理趣的精微之旨,还对“以诗言理”的诗歌发展史作了细致的考察,他先把“以诗言理”放在历史发展中分为二大宗:一则为晋宋之玄学,一则为宋明之道学,后来他又在附说、补订中追论了道士之诗和释氏之诗、诗人为道诗和词章家为禅诗。为了叙述方便,根据“理”的内容,且分作玄学诗、佛理诗、道学诗三类来论。 正始时期诗歌中的哲思倾向可看作后来玄学诗的滥觞,过江后的东晋是玄学诗的兴盛期。从现存玄学诗中诗人对宇宙人生规律的体悟玄思来看,确实反映出当时人的思想的成熟,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和民族精神反思水平的提高。然而从诗艺的角度而言,却是干瘪苍白、了无兴象、未达理趣之境,被《诗品序》讥之曰:“贵黄老,尚虚谈,理过其词、淡乎寡味”“平典似道德论”;《世说新语·文学篇》注引檀道鸾《续晋阳秋》亦称之曰:“诗骚体尽”。唐以前释氏所作之诗,“或则喻空求本,或则观化决疑,虽涉句文,了无藻韵”;居士林中为此体者,若王融、梁武帝、简文帝所作,亦“语套意陈,无当理趣”。佛理诗的面貌在初唐以后稍变。这里所言佛理诗,乃就广义而言,它通常包括三大部分:一是佛家禅师的诗体佛学和佛典中的偈颂,理胜于词,质而不韵,虽同诗法,或寡诗趣。二是诗僧佛徒用以宣讲佛理教义的通俗佛理诗,梵志、寒山、拾得诸家可为代表。钱评曰:“梵志之句,乃禅和子筋斗样子之佻滑者,虽亦有理,不得为诗”,“初唐寒山、拾得二集,能不搬弄翻译名义,自出手眼;而意在砭俗警顽,反复譬释,言俚而旨亦浅”。三是在俗诗人表现佛禅意理的作品,唐宋诗人多有所作。诗人之佛理诗有直接用佛语明禅理的。如王维的《与胡居士皆病寄此诗兼示学人二首》,白居易的《读禅经》等;也有寓佛理绘禅境而富于禅意理趣的,如王维、刘长卿、柳宗元、白居易、刘禹锡等在这方面都有杰作。但这类诗在他们的作品中所占比重并不大。入宋以后,道学诗大盛,它也包括诗人所作与道学家所作两大部分,以后者为主。宋末金履祥编道学诗选《濂洛风雅》,列48家,清代张伯行再编《濂洛风雅》, 选17家。钱认为:“《濂洛风雅》所载理学家诗,意境即庸, 词句尤不讲究。即诗家长于组织如陆放翁、刘后村集中以理学语成篇,虽免于《击壤集》之体,而不脱山谷《次韵郭右曹》、《去贤斋》等诗窠臼,亦宽腐不见工巧”。但是,钱钟书对道学诗人并不是简单否定,他说:“宋之理学家,未尝不略悟斯旨。《河南程氏外书》时氏本《拾遗》记明道曰:“石曼卿诗云‘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此诗形容得浩然之气”。又说《汴京纪事》的作者刘子辉“是诗人里的一位道学家,并非只在道学家里充个诗人”(《宋诗选注》),还极力推重鲜为人知的林肃翁:“自宋以来,能运使义理语,作为精致诗者,其惟林肃翁希逸之《竹溪十一稿》乎。”(P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