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新历史主义兴起以来,各方面都不乏其批评者。旧历史主义理论家批评其否定历史的客观性;右翼理论家批评其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激进文化倾向;而重视文本的形式主义者则批评其政治意向。论敌众多,甚至有恶意攻击和谩骂者,然而,这些攻讦在学术层面上实无多大价值。在此,我仅想就两位对新历史主义作出严肃分析的学者,即理查·勒翰(Richard Lehan)和卡瑞利·伯特(Carolyn Porter)的批评作一些述评。总体上看,其理论本身提出了一些值得思考的东西,但也因其理论框架的影响而存在自身的理论盲点。 一 新历史主义的历史局限 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英文系教授理查·勒翰,在长期的研究中对新历史主义的“理论局限”进行了一番考察,并得出了自己的尖锐看法。在他看来,“历史模式”是人类了解事物、洞悉本质、阅读文本所必不可少的思维向度。丧失了历史意识,对外部的把握就将陷入意识的分裂状态或“众声喧哗”之中,很难获得对历史的清晰认识。 大体上说,存在三种历史的话语模式:一、启蒙主义式的历史模式,强调对历史“进步”“发展”的信念。这一模式认为,存在一种机械论的自然观,一种对事物发展因果关系的设定,这使得任何事情都可以经过科学的理解,加以控制和展望。二、浪漫主义式的历史模式,其核心是强调万物循环理论存在,以及对神秘命运的崇尚。浪漫主义历史观是对启蒙历史观某种程度上的反动,科学理念受到神话理念的挑战,机械观的物质理念被心灵与物质交融的观念所取代。可以说,浪漫主义通过对宇宙万物、生死、朝暮等历史、文化、人生的诸多变化,而深切地感受到差异和差异背后那种终极性的存在,所以,将灵与肉、现实与神秘统一起来,在时间诗一般的流动结构中,去感悟历史的深邃。三、后现代式的历史观,强调结构的非中心范式和共时性观念,消解历史的深度和意义,注重文本的互相指涉或一个文本与其它文本之间的“互文本”关系,从而割断历史的连续性,将历史转化成一种话语模式,把作品的观念拓展到一种文化权力观点上,压缩意义的范围,使其等同于这种逻辑的普遍性意义。 在讨论了这三种话语模式之后,勒翰指出,事实上要消解历史是困难的,因为消解历史的结将遭遇到“时间空间化危险”,即割裂历史,拼凑历史,形成共时态的历史,从而使历史的真正意义遭到瓦解。 由此,他认为,新历史主义由于过多地受解构主义、后现代主义的影响,过分热衷于对历史的消解和对共时态的挪用,使其丧失了“历史序列的自然延伸”,在几方面存在着自身的问题。(注:Richard Lehan,The Theoretical Limits of the New Historicism,NLH,21.3.Spring 1990.pp.533-553.) 其一,时间空间化的危险。尽管新历史主义号称是一种“历史”主义,但由于它借用了解构主义、女权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乃至后现代主义理论,所以本质上是排斥历史的线性发展和历史的深度的。在阅读文本、理解世界和把握文学精神之时,总是将时间并置,即时间的空间化,这导致了诸多的问题。当历史成为非历史的空间化存在时,就将历史的言说变成以一种言说取代另一种言说的话语,这种历史的事物秩序仅仅是人类文字秩序言说的再现。换言之,人类的知识可以任意将历史修饰打扮、颠倒重组,这样的历史已经瓦解了历史的观念与作品的观念,使人们进入历史或作品时,不再注意历史或作品本身,而仅仅注意作品的隐喻所包容的弹性能指。 因此,这种注重“发展”或“进步”宗旨的新历史主义,在勒翰看来,使历史进入了“时间的凝定”,并引申出一种先定的、以主观性决定历史意义的倾向,这种作法的危险性就在于瓦解历史的连续性,将历史的切片从其连续性之中抽离出来,而这种“历史的非历史化”其本身却又处在历史时刻之中。由于历史的时间总是延展性的,所以,任何对历史的逃避和重组,都难以逃脱历史本身的叙事。时间是不可能回溯的,一旦时间过去,它就永远与时间意识相融合,不可能从历史的线性发展中完全抽象独立出来而加以转述、复述和颠倒,使它脱离意识。割裂时间既中断了历史,又中断和脱离了意识,使得意识和历史变成不能被理解、不能被真切把握的东西,而遭遇时间空间化的危险。 在我看来,勒翰这一看法充满忧虑,但有些言过其实。因为新历史主义恰好是对形式主义、新批评、结构主义的反拨,而真切地进入历史之中,只不过它与旧历史主义相区别,不是完全沉醉于历史事件中去亦步亦趋地寻求客观化,而是通过主体对历史的重新解读,发现其中他人之所未见,言他人之所未能言的方面,而获得一种真实的见解,能够启发人的心智。如果把这称之为时间空间化的危险,实在有些牵强。 其二,政治意识形态的严重后果。勒翰认为,新历史主义已经脱离了其所标榜的中立的学术态度,而具有太过强烈的政治意识形态性。新历史主义的武库中最明显的工具即“政治”,凡事都要放到政治上去加以衡量。为了适应其意识形态,适应其权力隐喻,总是力求从中发掘出本来不明显不突出的东西,加以夸张、放大,使其具有浓厚的政治意识、权力意识和意识形态性。在这类新历史主义的文章中,充满着斗争的气息,阶级、斗争、霸权、颠覆等术语层出不穷,使得一些学院派学者难以接受或很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