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经历着时间并熟悉时间,但是,一旦要深入了解它,时间便隐遁了。较之于我们生活其中的时间,文学时间更为扑朔迷离,正因为如此,它才吸引我们不断地去求索追问。 1. 文学时间不是客观的物理时间,因为任何形式的文学作品均无法复现客观物理时间,就如它无法原封不动地将客观世界移置到作品中一样。即便用历史方法记录下每一时刻,所抓住的仍只是僵死的时间“空壳”而失去了活生生的流动不居的时间本身。“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绵延不断的时间渗透于世界并体现于物质世界的运动和变化之中,而且它本身就是物质世界运动、变化的进程和节律,既不能与物质世界相剥离,单独表现于文学作品,因为一旦剥离,它就成为空无,不复存在了;也不能同物质世界一道被截取出来纳入作品之中,因为这截取下来的时间也不再是原来的时间,它已与历史相脱离,不再属于历史,并与客观对象一道倏忽变了质。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有句名言:“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从物质世界的角度来看,这句话强调了物质世界不间断的运动;而从时间角度来看,则强调了时间的绵绵流逝,时不我待,一去不复返,任何途径(包括文学艺术的途径)都无法让人两次与同一时间照面。 文学时间也不是作家对客观物理时间的体验。既然文学作品无法再现客观的物理时间,那么,也就不可能存在对此物理时间的体验。体验与被体验的对象宛若影之随形,同样是不能分开的。作品中表露的诸如“人生苦短”之类的慨叹,或者其他种种所谓体验,其实只不过是对时间体验的转叙,而且往往是总结性、概括性的转叙。个体对时间体验的模糊性、流动性、丰富性,一经语词概括、梳理、确定,便失却本相而成为苍白的概念,吞吞吐吐的独白或断断续续的梦呓,不再如原本那么富赡、生动,不再是体验本身了。 有人将文学时间称为作家的主观心理时间,这一说法也不妥当。的确,文学时间是经过作者心灵孕育的,它体现了作者的主观性,渗透着作者关于时间的观念,包含了作者对时间的理解,但是,这一时间却并非作者的主观心理时间。即使是意识流小说也如此。意识流小说作家力图排除理智的制约,让意识、潜意识自由地涌现并自然地转化为写作。然而,就在这由意识流转化为言语流的过程中,原先的心理时间业已全然改变了,就如现象学美学家杜夫海纳所说:“无论如何……小说家为表现一个活生生的时间所用的手法都是白费心血。”(注:杜夫海纳《审美经验现象学》,文化艺术出版社 1996,(上)P.218。)作家既不能复现客观的物理时间,也不能复现自己的主观心理时间,而且文学文本本身并不内含时间性。作为以文字为形式的文学文本。它自己不会自动展示出内在的时间维度。只有在读者阅读过程中,文学时间才方始生成、展开并同时为读者所体验。但是,这又不同于梦境、回忆等纯主观心理活动中读者对时间的体验,因为文学时间毕竟要受到文学文本先在特征的制约。 文学作品是个独立的世界,它不等同客观世界和主观心理世界,作为独立的世界,它具有自己独有的时间。文学作品是有生命的整体,在生命整体展开自身的同时文学时间也随之展开了。更具体地说,文学时间是在阅读过程中,在读者共同参与下生成并展示的,当作品被读者阅读之前,也即它还是文本时,它仅有“潜时间”。 2. 文学文本作为物质性存在,它同样不能逃避历史的命运。自从文本被写成后,或被印刷发行,广为流布;或仅仅是手稿孤单寂寞地静处书斋之中;或有朝一日忽遭查禁毁损;或在长时期湮没无闻之后又被重新发现……总之,它已不可避免地进入了历史,扮演自己的悲喜剧。但是,这一历史包含的时间性只是文学文本外在的时间性而不是文学作品内在的时间性。文学作品的时间只能是文本被阅读所生成的审美对象展现过程的时间。这一时间是从历史流程中分隔开来、独立出来的一种独特的时间,是处在与客观物质世界异在的另一独立世界的时间。一旦进入文学阅读,历史似乎因此停滞了,读者忘却了周围世界的时间流逝而经历、体验着这新异的审美世界所具有的时间。在这独立的审美世界里,时间具有了全新的意义和价值,或者可以说,在文学的审美世界里,时间重新找到了在现实世界中亡失了的自己。 在现实世界,由于客观的物理时间总是渗透于物质世界的运动变化之中并依附于物质世界,因而人往往依据物质对象的运动变化来度量、标示时间的流逝,于是有了标度时间,并以为标度时间是唯一真实的时间,而绵延的时间之流(注:吴国盛《时间的观念》(中国社科出版社1996)对“标度时间”和“时间之流”概念作了说明。“标度时间”是从计量角度看待的时间;“时间之流”指与生命体验息息相关的时间。)却被忽略、遗忘了。即便对时间之流的体验也总离不开具体的物质利益和功利目标。譬如因碌碌无为而慨叹光阴虚掷,或因建功立业而感到生命的充实,凡此,都是以对时间之外的功利的体验来代替对时间的体验,以外在事物的价值来衡量生命的价值,衡量时间的价值。时间成了“肥皂泡”,它需要用别一种东西来充实、撑胀,才能显出五光十色的存在。即便如此,人们实际上感知、体验到的仍还是具体的事物和功利目的,时间则已悄然消隐。 较之于客观现实世界,文学世界中的时间才真正得到显现,具有了远为重要的地位和价值。当然,作品世界,特别是叙事作品中的时间也总是与事件、情节密切相关的,但是,由于审美间离作用,这些事件、情节丧失了现实生活中的直接性而被置于一定的间距之外,这就为文学时间的出场腾出了空位。在文学世界中,时间开始担当起重要角色并重新以自己的“本色”作了表现。正因为如此,体现时间性的节奏、旋律在诗歌作品中才显得这样身份煊赫,惹人耳目;也正因为如此,小说家才有了较平常更自觉、更强烈的时间意识,才这样看重时间的表现方式,从而搜索枯肠地设计着倒叙、预叙、时间交错、时值重煅……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