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到此为止,我讲的都是好话,然而,我也看到诺贝尔文学奖的局限,这些局限也常常使我惋惜。现在,我想从“不该缺席”的角度,谈谈瑞典文学院的缺陷,即他们遗漏了一些最重要的伟大作家,把这些作家排除在诺贝尔火炬家族之外,实在令人困惑。这些作家的名字可以列出几十个,但就我个人的感受,仅举几个: (1)遗漏了托尔斯泰:托尔斯泰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九日去世, 有十一次被评选的机会。托尔斯泰是跨越两个世纪的举世公认的最伟大的作家,他的名字与成就作为人类文学的最高峰不仅屹立于世纪之交而且永远屹立于人类精神价值创造的历史。他的辉煌和无与伦比的成就是无可争议的。托尔斯泰不仅是个天才,而且他的整个人格和整个作品所体现(也是他公开主张的)的人类之爱——完全拒绝暴力的无条件的人类之爱,正是诺贝尔遗嘱中所期待的“理想”。很难再找到一个作家能像托尔斯泰如此充分地体现人类关于爱、关于和平、关于同情心、关于大悲悯、关于非暴力的人类最高理性原则的向往与憧憬。严格地说,不是托尔斯泰需要诺贝尔奖,而是诺贝尔奖需要托尔斯泰,需要托尔斯泰这种伟大的心灵旗手,需要托尔斯泰大爱的光明加入自己的火炬,但是,瑞典文学院竟把他遗漏了。诺贝尔故国瑞典的作家从设立文学奖一开始就已感到这是一个巨大的缺陷。当一九○一年首次文学奖授予法国作家莱涅·苏利—普吕多姆之后,瑞典的四十二名作家曾联名写了公开信,向他们认为理所当然应该得奖的托尔斯泰道歉。但托尔斯泰回信说,他幸而未得奖金,不然金钱“只会带来邪恶”。托尔斯泰这句话是一种境界,而瑞典文学院却为此生气,在托尔斯泰去世前的十一年里一直拒绝瑞典作家的呼吁,并屡次为自己的错误辩护,而辩护的理由又相当可笑。 (2)遗漏了易卜生与斯特林堡:易卜生于一九○六年去世, 斯特林堡死于一九一二年五月十四日。除了生于十九世纪也死于十九世纪的安徒生之外,易卜生和斯特林堡便是北欧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家。易卜生是挪威最伟大的戏剧家,他一生创作了二十六部剧本,其作品不仅影响西方而且影响了中国整整一代知识分子和一代人。易卜生的名字成为中国五四运动妇女解放与人的解放的旗帜,他的缺席不能不使我感到困惑。斯特林堡则是瑞典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戏剧家与作家。他的作品包括戏剧、小说、诗歌、散文与政论,仅剧本就有五六十种。前些年瑞典出版的《斯特林堡全集》达五十五卷之多。国内翻译过他的长篇小说《红房子》、自传体小说《女仆的儿子》和《斯特林堡戏剧选》等。早在一九二一年四月,雁冰(茅盾)就在《小说月报》第四期上发表了他翻译的斯特林堡的小说《人间世历史之一片》。两年之后,茅盾又进一步介绍斯特林堡并给予很高的评价,他说:“斯忒林褒格不但在瑞典是唯一的文豪,即以全世界而言,在或一观察点——在他的病态心理的描写——看来,也是唯一的大文豪,近代文豪对于病态心理的描写能深入而浅出者,唯俄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差堪与斯忒林褒格并肩。现代著名的心理分析家佛洛伊德很赞美斯忒林褒格对于变态心理之分析的研究,竟自谓他的心理分析学的理论从斯忒林褒格的著作里得了不少的帮助,可见斯忒林褒格的真格了。”后来李长之先生所作的《北欧文学》,也认为斯特林堡是瑞典最伟大的作家,“他的地位并非限于瑞典,也并非限于斯坎地纳维亚,却是全世界的。”这句话是完全正确的。易卜生尊重妇女,为妇女的解放呐喊,而斯特林堡则敌视妇女,认定妇女永远在对男子施以欺骗、撒谎和劫夺,非把女子紧紧拴在地上不可。这两位北欧大作家观念不同,相互敌对,但都创造了属于全世界的一代文学丰碑。我始终不明白他们的名字为什么也被排斥在诺贝尔文学火炬家族之外。近一百年来,北欧作家获奖者共十四人(瑞典作家七人,挪威作家三人,丹麦作家二人,冰岛作家一人,芬兰作家一人),获奖作家中的比昂松(瑞典)、拉格洛芙(瑞典)、汉姆生(挪威)、海登斯塔姆自然都是杰出者,但毕竟不如易卜生、斯特林堡伟大。遗漏这两位文学巨人,而且是瑞典文学院身边的巨人,不能不让人感到遗憾。 (3)遗漏了乔伊斯:这又是一个巨大的遗漏。 关于乔伊斯和他的代表作《尤里西斯》的评介文章已是汗牛充栋,我只想引用英国《泰晤士报文学副刊》编辑,剑桥大学皇家学院评议会会员约翰·格罗斯在他所著的《乔伊斯》一书中对乔伊斯的一段评价:“乔伊斯在以世界历史循环往复的观点开始撰写《芬尼根们守灵》的时候,他可能已经感觉到运用诸如“现代”或“传统”的范畴来研究他的作品不再有什么意义了,但是,在他的早期敬慕者的眼里,他首先是一位现代主义者,而且是那样令人陶醉的一位现代主义者。J·S·艾略特一九二二年谈到他时称他是一位宣告了十九世纪末日的作家。对艾德蒙德·威尔逊来说,在其所著的《阿克瑟尔的城堡》(一九三一)里,乔伊斯则是“标志着人类意识新阶段的伟大诗人。不管近斯的评论家们就文学现代主义发展的准确道路可能在进行着多么激烈的争论,《尤利西斯》的出版仍然是所有的人都能够同意的有数几个里程碑当中的一个。”我所以要引这一段话,是因为它包含乔伊斯三个最重要的价值:(1 )乔伊斯是世界文学上里程碑式的人物;(2 )它宣告十九世纪文学传统的终结和二十世纪具有现代意识的史诗般作品的诞生与成熟;(3 )标志着人类意识进入新的阶段。《尤利西斯》确实难读,然而,一旦读过去,则会发现一个无比精彩的世界。福克纳曾说:“我那个时代有两位大作家,就是托马斯·曼和乔伊斯。看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应当像识字不多的浸礼会传教士看《旧约》一样:要心怀一片至诚。”(引自《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谈创作》第一八三页,北京大学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版) 这里,我特别要提醒关心文学的朋友们注意一下今年七月二十日的《纽约时报》所公布的他们选择的本世纪最好的一百部英语小说。也就是说,如果诺贝尔临终时把小说奖委托给纽约时报,他们对英语小说部分将作如此选择。当然他们挑选的只是作品,而且只限于小说,不是选择作家,但从他们选择的作品我们也可知道在他们眼里谁是二十世纪最杰出的小说家。在这一百部小说中,名列第一的是乔伊斯。把这一百种篇目引入本文会使文章过于冗长,但我们可看看前二十五名: (1)《尤利西斯》,乔伊斯。 (2)《伟大的盖次璧》,斯葛特·菲茨杰拉尔德。 (3)《青年艺术家的肖像》,乔伊斯 (4)《洛丽塔》,纳博科夫 (5)《美丽新世界》,赫胥黎 (6)《喧嚣与骚动》,福克纳 (7)《二十二条军规》,海勒尔 (8)《午间的黑暗》,科艾斯特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