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伴随着全球民粹主义的勃兴，学术界对于民粹主义研究成果出现了爆炸性增长。有学者做过统计，仅在1990-2010年间，大约有1200本关于民粹主义的英文著作出版，2010年后的著作虽无具体数字，但肯定数量可观。①特别是对西欧的极右民粹主义和拉美的左翼民粹主义的研究成为学术界关注的热点。此外，对于其他地区如亚洲、非洲和中东地区的民粹主义的研究成果也相继出现。然而，由于研究者的学科视角、关注对象等因素的差异，对于民粹主义的理解和评价，仍存在巨大的争议。正如厄内斯托·拉克劳(Ernesto Laclau)指出的：“当我们称一场运动或一种意识形态为民粹主义的时候，我们从直觉上明白我们所提及的是什么，但是我们在将这种直觉转化为概念的过程中存在巨大的困难。”②值得注意的是，学术界对于民粹主义的研究与民粹主义的现实演变是直接相关的，本文的目的在于，结合世界民粹主义的发展历史，对民粹主义的研究轨迹进行一项粗略的学术史考察，为学术界进一步的研究提供参考。 一、民粹主义研究的两次高潮：20世纪50-80年代 20世纪50-80年代末，伴随着全球范围内民粹主义的发展，学术界对民粹主义的研究出现了两波高潮，第一波产生于20世纪50年代美国的麦卡锡主义之后，第二波产生于20世纪30-60年代拉丁美洲民粹主义的“黄金时代”结束之后。 (一)民粹主义研究的第一次高潮 约翰·B.奥尔考克(John B.Allcock)指出，直到20世纪50年代中期，“民粹主义仅仅是指称两个独立不相关的历史现象的标签”，“并没有更为广泛的意义被附加在这个词上面”。③他所说的两个历史现象是19世纪90年代美国人民党运动和19世纪六七十年代俄国的民粹派运动。 在俄国，19世纪六七十年代，一批理想主义的、革命的知识分子认为，农民将是带来俄国社会和政治新生的革命阶级，他们从城市来到农村，“到人民中去”，教育农民，进行一场推翻沙皇政权的革命。然而，这场运动失败了。绝大多数农民不信任、更不追随这些“民粹派”知识分子，甚至向官方出卖他们。“民粹派”赞扬俄国农民未被污染的本质，坚信沙皇政府必须被推翻，从这点上看，“民粹派”与美国的人民党运动具有相似之处。④ 人民党运动是19世纪末美国南部和中西部农民反对铁路公司、银行家以及华盛顿政客的运动。作为第三党力量，人民党痛斥共和党和民主党彼此太过相近、与特殊利益关系太过密切，它试图打破美国传统的两党政治。人民党运动体现出民粹主义的特色：它代表“人民”的利益。在这里，“人民”实际上是指农民，特别是指自由、独立的自耕农(yeomen)。从生产主义(producerism)的立场出发，农民被看做是在土地上劳作、创造社会财富(特别是衣服和食品)的纯朴的人民；而精英是指东北部的银行家和政客，这些人不生产任何东西，却通过高额信贷从农民手中抢夺财富。在美国的联邦制度中，人民党在地方选举中取得了较大的成功，但在全国层面的影响较小。19世纪90年代，人民党在几个州的议会中拥有席位，但缺少一个全国层面的领导人。因此，在1896年总统选举中，人民党支持民主党候选人威廉·詹宁斯·布赖恩(William Jennings Bryan)。在布赖恩竞选失败后，人民党运动逐渐衰微。⑤ 此外，19世纪末法国的布朗热主义也被一些学者看做早期的民粹主义。1886-1888年，乔治·布朗热(George Boulanger)是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政坛的重要人物。1886年，布朗热被任命为陆军部长。他捍卫工人利益，宣扬复兴民族主义，反对议会制，试图以激进的公民投票式的共和主义取而代之。1889年大选前夕，他因被指控谋反和叛国而逃亡国外，1891年在布鲁塞尔自杀。布朗热之所以声名鹊起，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反对现行的议会制政治，控诉政客腐败、脱离人民；他诉诸于农民、工人、保皇主义者、激进社会主义者等不同社会集团组成的联盟。他还攻击依然多半被看做保皇主义者的精英人士，倡导一种“非正统的民主方案”，即强国家、全民公决式的整体化的民主。⑥ 19世纪美国、俄国和法国的民粹主义者之间的共性在于，他们都在不同程度上赞扬“真正的”普通农村居民，这反映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农业在经济中的重要性以及城乡之间的矛盾。更重要的，根据后来学术界对民粹主义的理解，这三个历史案例都体现出民粹主义的根本特征：直接诉诸于本质上品德高尚的、尽职恭顺的、处于弱势地位的“人民”，反对根深蒂固的现行体制，坚信民主政治需要以不同的方式实施，需要更加接近于人民。此外，这三个案例中，民粹主义者都体现出强烈的民族主义和本土的自豪感。 20世纪初，民粹主义开始出现在拉丁美洲，以1916-1922年在阿根廷执政的伊波利托·伊里戈延(Hipólito Yrigoyan)和1920-1925年在智利执政的阿图罗·亚历山德里(Arturo Alessandri)的崛起为标志。伊里戈延和亚历山德里可以被看做拉丁美洲民粹主义的先驱。⑦20世纪30年代的世界经济大萧条爆发后，拉美国家陷入了严重的经济衰退，并由此引发了统治制度合法性的危机和民众政治参与的要求。经济困难、农村向城市的大量人口流动以及扩大政治权利和社会权利的日益增长的要求，为民粹主义政治领导人的出现创造了条件。他们通过发表激进的话语，动员以往被排斥的社会集团参政，构建了由不同阶级组成的联盟。由此，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拉丁美洲出现了经典民粹主义(classical populism)的高潮。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是阿根廷的胡安·庇隆、巴西的热图利奥·瓦加斯、秘鲁的维克托·劳尔·阿亚·德拉托雷和厄瓜多尔的何塞·马里亚·贝拉斯科·伊瓦拉等。 20世纪50年代在法国产生的布热德主义(Poujadism)不仅标志着欧洲现代形式的民粹主义出现，而且为当今法国的民粹主义奠定了基础。皮埃尔·布热德(Pierre Poujada)在一场抗税运动的基础上，组建了“商人和手工业者联盟”(the Union de Défense des Commer
ant et Artisans，UDCA)，以一种反体制的情感，捍卫小店主和业主的利益。1956年，“商人和手工业者联盟”成功地将自己的代表选进国会。该运动虽然在1958年的大选之后失去了活力，但其中一名议员让-玛丽·勒庞(Jean—Marie Le Pen)在1970年组建了“国民阵线”，该组织成为当代欧洲右翼民粹主义的旗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