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狄百瑞(William Theodore de Bary)先生魂归道山。大约5年前,因为校对《亚洲价值与人权》一书,笔者围绕狄先生的道学在《读书》发表过一篇评述,也顺带澄清坊间流传的一些误读。①斯人已逝,在追思文字中,方知狄先生的另外一个中文名字“狄培理”,乃是二战期间钱穆先生所取,颇合其一生弘扬理学的志趣,也更为本人认可。 在《中国的自由传统》这本极具争议之代表作的引言中,狄培理坦言钱穆对他研究中国思想的影响为时最早也最深。钱穆的卓越成就,在狄氏看来,是与17世纪的儒者黄宗羲联系在一起的。梨洲在晚清是中国人接引西方民主思想的主要中介。继起的革命浪潮则否定儒家传统与现代转型的正向关联,而这种文化态度正是钱穆一生致力抵抗的。狄氏盛赞:“钱先生是极少数能与当代流行的思潮相抗衡的杰出学人……他继踵了黄宗羲的典型,保存(虽然不是绝无批判地保存)了新儒家的遗产。”② 狄氏认为,钱穆晚年所作《朱子新学案》,好比《明儒学案》之于晚年梨洲,均是“为往圣继绝学”。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在狄氏看来,是传统儒者对中国政治提出的最全面而系统的批判。狄氏在行文思考中虽不断向钱穆致意,汲取灵感,却没有注意到宾四先生自身的“明夷待访录”。与此对应的作品,最典型者就是向为论者所忽视的《政学私言》一书。该书稍早于狄氏向钱穆问学,发表于1940年代中期。③ 一、明夷待访:立国之道的终生追寻 抗战时期的国难危机深深刺激了一代学人,钱穆广为人知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国史大纲》都是此环境中的发愤之作。《政学私言》中作品多成于1944年-1945年间,其时作者方辗转病榻,感痛于内忧外患。除了抗战,此书还与另一大事因缘交会,那就是抗战后期逐渐展开的多党共商国是、谋求宪制重构。国民政府在1945年8月确定拟召开政治协商会议,隐然开启现代国史上的又一个制宪时刻。时值梁漱溟先生来访,钱穆以此书相赠,梁先生认为书中所言似为政协会议进言。清末民初以来的历次制宪时刻,如康有为、张謇、宋育仁、汪荣宝、章渊若等人不绝如缕地促动人民注重宪制的传统维度。梁漱溟有此观感,亦不足为怪。 不过,钱穆并不认同这一意见。他把这本依据中国政治传统论述五权宪法及“五五宪草”的文集称为“私言”,实在是意味深长。 “私言”的显性缘由,在钱穆自序,是自谦不谙政情、不隶属活跃于公共时潮的政党,也远离构成时代主流意见的党论和主义。这只是意识形态浪潮下的书生论政,一个儒者努力与时潮保持距离的孤寂言说。他向梁漱溟解释,不求当政者必从,亦不在意一时之获称。当时,他更有兴趣的是梁先生关于合作创办文化研究所的倡议,且主张不必执着等待政协结果而定,独立耕耘讲学才是影响深远的根基大业。 从这一定位看,《政学私言》恰似《明夷待访录》,并不必将政治理想寄托于所在世。结合书中《道统与治统》一文提出“百家言”论说,“私言”之谓,其实还蕴藏着作者的某种微言大义。钱穆认为,自西周王官学解体,来自民间学术的某一“家言”(私言)往往透过竞争逐渐成为社会新主导思想,进而影响政治发展。在上之“主义”易于教条僵化,势必不能阻遏新思想上升并扩展。而新思想初起,往往边缘且微弱,但只要与中国传统大精神趋向相呼应,就有望成为新的公论。私言,还是公论,关键在与中国文化大传统能否赓续融汇,而不在于是否风行一时、当令于时潮。④谈论中国政治,揭示政理精神,若根植于外来主义,终非长远之计。这一点,在钱先生1988年初刊定《谈当前学风之弊》(收于《学龠》)中,有系统畅发。同样,在这篇极为重要文章之终尾,钱穆仍谈及抗战期间与梁漱溟的分歧,并为后者不能脱离政治纠纷、深耕讲学大业而慨叹。⑤由此返观《政学私言》之立意,一时一地的政局固然有其影响,却不必拘泥于此,更须体会作者着眼长期政学演变的“待访”意向。 与《明夷待访录》相似,《政学私言》基于现代语境提出了对中国政治传统的系统性诠释和评价。前者论题涵括原君、原臣、原法、置相、学校、取士、建都、方镇、田制、兵制、财计等。《政学私言》针对五权宪法,论述了其与中国传统政治的关系、选举与考试、元首制度、道统与治统、人治与法治、地方自治、首都问题、农业国防、政治家与政治风度等主题。这种结构上的趋同,本是中国政治传统自身内在延续性的反映。钱穆与黄梨洲一样,内在于整个大传统展开审视,不因天崩地解而自毁自弃。不同之处可能是,钱穆所处的文化政治氛围,较梨洲时期陷入了更大的自我否定。钱穆依据其文化智识与信念,试图延续并激活中国政治传统的内在生命力,面对的是更为决绝和狂热的反传统时代狂澜。 “中国传统政制,虽为今日国人所诟詈,然要为中国之传统政制,有其在全部文化中之地位,无形中仍足以支配当前之中国。”⑥由政制问题而进一步否定文化传统、乃至文化、国族身份者,是中国现代智识的一大病灶。钱穆在《政学私言》中恰恰是要直面传统政治的现代潜能问题。诸如道统与治统、人治与法治、建都和自治、元首与国民这类大论题,不仅针对宪法理论和方案而阐发时论,更围绕现代立国议程而开拓关乎一国根本构成的宪制论域。现代中国的宪制言说可谓代有不穷,花样纷呈,于其间能审慎而精到把握文明与政治这两层传统大义关联的努力,则难能可贵,尤显珍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