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D08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8860(2018)02-0090-08 在制度层面看,政治的核心是对决策权的分配与再分配,相应地,政治模式则可以被理解为决策权的分配方案。进而,集权政治就是决策权的不平等分配方案,民主政治则是决策权的平等分配方案。在现代社会,民主是作为平等的一种实践方案而存在的,也正因其实践了平等,民主才被视为一种好的政治模式。然而,随着现代政治的不断演进,人们发现,在所有决策参与者间平等地分配决策权力并不必然是一种好的治理安排。比如,在日益频繁发生的“邻避”事件中,如果我们要把是否在某个地点建立污染设施诉诸集体决策,那么,让这个地点的居民和这个决策集体内所有其他居民都拥有相同的一票就不是一种好的治理安排,因为根据理性选择的逻辑,为了避免污染设施被转移到自己的居住地,后者一定会投赞成票,而由于后者在数量上通常会大于前者,结果集体决策就变成了“多数人的暴虐”。在这里,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但对决策权的平等分配却造成了不公平的后果。有鉴于此,近年来,规范政治理论的发展呈现出从平等导向到公平导向的转型,试图通过寻找出某些公平的决策权分配方案来解决许多新的治理问题。 一、从公民身份到受影响利益 如果政治被理解为围绕决策权的分配所展开的各种活动,那么,政治理论的任务就是要解决两大问题。第一,谁应当拥有决策权力;第二,谁应当拥有多少决策权力。对这两个问题,近代政治理论用一个概念做出了回答,这就是公民身份。任何人,只要被承认了一个国家的公民身份,就获得了决策权力,而且是与其他所有拥有公民身份的人完全相同的决策权力。那么,被承认公民身份的条件是什么?对此,启蒙思想家给出的答案是同意,即只要自然状态中的某个人对某个议定中的国家表示了同意,就产生了对这个国家的义务,相应地,就被承认了在这个国家中的公民身份。但在现实中,没有哪一个国家是通过其内部所有居民的同意而建立起来的。为了解决由此产生的悖论,同意理论的代表人物洛克提出了“默示同意”的概念,即虽然一个国家领土范围内的大多数甚至所有居民都没有明示过对这个国家的同意,但只要他们也没有明示过对这个国家的拒绝,甚至“只要身在那个政府的领土范围以内,就构成某种程度的默认”[1](P75)。就此而言,一个国家领土范围以内的所有长期居民都应当被承认这个国家的公民身份,都应当拥有相同的——无论直接还是通过代表得到行使的——决策权力。 公民身份是一种排他性的成员资格。当近代政治理论宣布所有被承认了一个国家公民身份的人都应当拥有完全相同的决策权力时,意味着所有不拥有这个国家公民身份的人都应当被排除在这个国家的集体决策之外。在这个意义上,同意理论可以被视为一种排斥理论,它将所有没有对一个国家表示同意,或所有没有长期性地身处某个国家领土范围之内的人都排除在了这个国家的集体决策之外。在近代以来的很长时期内,这种排斥都被视为理所应当,而没有受到多少质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近代政治理论蕴含了一种关于国家作为一个自足共同体的假定。根据这种假定,每个国家都被视作一个孤岛。作为孤岛,首先,岛上的居民无法去到另一个孤岛,因而只能同意这个国家,并因此被承认了这个国家的公民身份;其次,岛上拥有所有公民需要的全部资源,因而这个国家不依赖于外部环境,也不会受到外部环境的影响;再次,这个国家的所有决策与行动都不会对外部环境产生影响,或即使产生了影响,也被海洋所稀释或吸收了,而不会波及其他孤岛。简单地说,对每个孤岛而言,所有政治问题都得到了内部解决,而不存在外部性。如果每个国家真的都是这样一座孤岛,那么,将所有岛外居民排除在岛内决策之外就没有什么不对,因为前者没有任何理由要求参与到后者的决策中来,反之,如果任何岛外居民试图参与岛内决策,则会被视为对这个国家自足性——或者说主权——的侵犯。 但在现实中,没有哪个国家可以被视为这样一座孤岛,尤其在今天这样一个全球化的世界,即使某个国家在地理意义上真的就坐落于某座孤岛之上,它与岛外的世界也一定有着各种割舍不断的复杂联系,致使基于孤岛隐喻的各种政治推论难以继续成立。首先,孤岛隐喻中关于岛上居民无法去到另一个孤岛的假设是不成立的,相反,今天的世界中存在着广泛的“用脚投票”现象,尤其是精英阶层的用脚投票。这种现象带来了许多类似如下的问题,即如果一名财富精英将他的全部财富转移到了与他所属国家在经济上有着高度竞争关系的另一个国家,使他的经济利益与他祖国的经济利益产生了根本性的冲突,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公民身份并未发生变化,但他是否仍然应当与他的所有同胞公民一样拥有参与集体决策的相同权力呢?如果是,那这个国家将很可能发生政治内战;如果否,那么,公民身份可能就不足以成为决策权分配的充分条件了。其次,随着个体生活方式与内容的不断丰富以及经济全球化的不断深入,今天,已经没有哪一个国家拥有其内部所有公民需要的全部资源了,相反,每一个国家都在不同程度上依赖于外部环境。结果就可能发生这样的情况,即A国是一个单一产业国家,且其产业高度依赖于X原料,但经过长期开发,A国内部的X原料已经耗尽,因而只能从世界上唯一的另一个拥有X原料的B国进口。那么,在是否准许对A国出口X原料这一似乎严格属于B国内政的问题上,A国公民是否也应拥有某种决策权力呢?如果否,意味着B国公民可以独断地决定A国公民的——至少是短期内的——命运,即A国公民与B国公民是不平等的;如果是,那么,公民身份就也无法构成决策权分配的充分条件了。再次,在今天这样一个相互依赖的世界中,每一个国家的决策与行动不可避免地都会产生外部性,比如,如果一个缺电的上游国家决定在河流上游修筑水坝用于发电,将不可避免地影响下游国家的农业灌溉甚至居民用水,在这种情况下,下游国家的公民并不拥有上游国家的公民身份,但在是否修筑水坝的问题上,他们难道不应当被给予某种决策权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