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句教”的详细阐发是在阳明(1472-1529)生命结束的前一年。由于“四句教”既高度概括,又涵蕴丰富,见仁见智的哲理诠释都可容纳其中,遂引起了王门学派的分化和数百年的学术纷争。 据《年谱》及钱德洪《刻文录叙说》,嘉靖三年(1524)中秋晚上,阳明曾在故乡天泉桥畔宴集第子百余人。酒半酣,阳明命歌诗,门人能琴者理丝,善箫者吹竹,或投壶,或击鼓,或泛舟,或歌诗,远近相答。阳明亦即席赋诗,有“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之句,并说了如下一段话: 昔孔门求中行之士不可得,苟求其次,其惟狂者乎?狂者志存古人,一切声利纷华之染,无所累其衷,真有凤皇翔于千仞气象。得是人而裁之,使之克念日就平易切实,则去道不远矣!予自鸿胪以前,学者用功尚多拘局;自吾揭示良知头脑,渐觉见得此意者多,可与裁矣。[1] 这反映在阳明生命的道德形上学中,道德境界的成熟必有其超越的一面。狂者境界尽管还不是圣人境界,然而只要再辅以平易切实的“克念”修养功夫,就超越的一面而言,却能很快进入至道——圣人境界。三年之后,同样是在天泉桥,因钱德洪与王龙溪围绕“四句教法”,讨论阳明讲学宗旨引起不同意见,阳明遂在他们的请求下,发挥“四句教”哲理义涵,钱、王二人言下俱有省悟,史称“天泉证道”。兹先将四句教文字具录于下,然后再述钱、王二人争执的具体情况。 无善无恶心之体, 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 为善去恶是格物。 “四句教”究竟应当如何理解?王龙溪说:“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是无善无恶之意,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2]他强调从彻悟心体的无善无恶入手,由形上之本体透悟直贯形下之经验实践,类似于慧能禅的顿悟方法。 钱德洪说:“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3]他强调为善去恶的修养功夫,由形下之经验实践渐入形上之本体透悟,类似于神秀禅的渐修方法。 他们二人各执一端,而不能决,及于当天晚上同侍坐于天泉,在三年前师生欢宴,得孔门曾点之乐的地方,请求阳明裁正。阳明说:“正要二君有此一问。……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他当下就消解了二人的对立,对两面都作了交待。”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汝中(龙溪)之见是我这里接引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资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眼前必有失人,便于道体各有未尽。” 阳明所说的“中人上下”乃是指中根以下的人。根据各人资质分限的不同,或悟或修,必须因材施教,不可躐等。因此表面的对立正好相资为用,涵摄于开放的致良知教系统而各有价值安顿。然而就生活在日常世俗生活中的人来说,毕竟以中根以下为大多数。所以阳明又特别教导他们说: 已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的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此原是彻上彻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功夫,一悟尽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可不早说。[4] “四句教”首句“无善无恶心之体”,乃是指本体界,超越界而言。无善无恶即是至善,阳明本人就屡言:“无善无恶是谓至善”;“至善者心之本体”。同时之及门弟子邹守益亦改“无善无恶心之体”为“至善无恶者心”[5],可谓妙解阳明本心至善之宗旨。至善为绝对的善、最高的善、超越的善、终极的善,至善是不与具体经验处境中的善恶相待的善,是不与二无论恶对的超善恶的本体,代表绝对纯净的生命境界或人性境界。“至善者性也,性元无一毫之恶,故曰至善”。来源于天道的人性不可能不是超越的,而超越的心体即“天命之性”,“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心体内具天理而能昭然明觉,所以本然的心体即“良知本体”。良知无善无恶与良知知善知恶并不矛盾,而恰恰是它的体用合一的表现。良知作为先验、内在的天理超越于经验界、实践界一切是非、善恶的相待与对立,它就是阳明所说的理之静的形上界的绝对本体存有,而先验、内在的良知一旦与外在经验界的事实接触,便会自然运作,知是知非,知善知恶,成为“动于气”(或着意)的形下界的实践依据。阳明有时又用“未发之中”来说明这“不动气”的心体或良知。而未发之中即是本然之善,即是廓然大公,当然也是无善无恶,也是至善。良知“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无是无非才能保证知是知非,知是知非不能脱离无是无非。“良知虽不滞于喜怒忧惧,而喜怒忧惧亦不外乎良知也”。海德格尔曾批评西方形上哲学为“存在的遗忘”(即“无”的遗忘),而阳明哲学则突出表现出这一东方传统特有的巨大形上智慧。 心体或良知是本然的善,绝对的善。正是由于它具有超越经验界、实践界的“至善”特点,所以才能成为经验界、实践界伦理生活的本体依据,是人类德性生命及其道德活动的究极本源。主张从本体入手的王龙溪对此有清楚体认固不必说,即使是重视功夫的钱德洪也自有共识。我们仅举德洪的两段话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