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金融体系2008年发生的崩溃,到今天已转变成一场全球范围的经济和政治危机。该如何定义这次震撼世界的事件?主流经济学家倾向于把社会看作由走向均衡的总趋势所主导,危机和变革只不过是暂时偏离了正常的、有序统一的体系的稳定状态。但是,社会学家并不会这样无动于衷。我不会把我们当前的苦恼解释为基本的稳定状况的一次性失调,而会将“大萧条”和随后的公共财政的近乎崩溃,视为发达资本主义社会政治—经济构造中的一种基本的隐含的紧张关系的表现。这种紧张关系使得非均衡和不稳定成为常态而不是例外,并且在社会—经济秩序内部失调的历史演替中找到了表现途径。我将更明确地主张,当前的危机只有从某种社会形态的持续的、内在的冲突性转型的角度,才能得到完全理解,而这种社会形态,我们把它叫做“民主资本主义”。 民主资本主义只是到二战之后才完全建立,因此只是在世界的“西”半球,即北美和西欧建立。接下来的20年里,它在这些地方运行得非同寻常地好,以至于这个时期不间断的经济增长到今天依然笼罩着我们对于现代资本主义是什么样子、能是什么样子、该是什么样子的看法和预期。鉴于随后发生的失调,这么说并没有顾及到这一事实,即紧接着战后的1/4世纪应该被视为真正的例外。实际上,我认为,代表着民主资本主义正常状况的,不是“光辉的30年”,而是随后的系列危机——民主资本主义的正常状况是由资本主义市场和民主政治之间的特有冲突所主导的,当高速经济增长在20世纪70年代走到终点时,这种冲突已表现得淋漓尽致。在接下来的篇幅里,我将先讨论这种冲突的性质,接着转向它造成的系列政治、经济、失调,这些失调先于并塑造了当前的全球危机。 一、市场还是选民? 确定资本主义和民主之间摩擦的根本原因有多种方式。从眼前的目的出发,我把民主资本主义定义为一种由两个相互冲突的资源配置原则或体制所主导的政治经济形态:其一遵循边际生产力或者那种被揭示为拥有“市场力量自由发挥作用”的长处的原则来运行;其二以社会需要或社会权益为基础,就像民主政治的集体选择理论所赞同的那种。在民主资本主义之下,政府在理论上需要同时尊重这两个原则,尽管二者实质上几乎不可能和平相处。实践中,政府一段时间里也许会爱了一个忘了另一个,直到吃了苦头:未能维护其贸易保护和再分配政策承诺的政府,有可能失去其多数党地位;而那些无视其补偿生产性资源所有者(正如用边际生产力的语言所表达的那样)的承诺的政府,又会引发经济失调,经济变得越来越不可持续并由此损害政治支持。 在标准经济理论的自由主义乌托邦里,民主资本主义当中的两个配置原则之间的紧张关系,是通过将理论转变为马克思所说的“物质力量”来克服的。按照这种观点,经济学是一种“科学知识”,它告诉公民和政治家真正的正义是市场正义,每个人在其中按照贡献而不是根据被重新定义为权利的个人需要来获得报酬。就经济理论被人接受为一种社会理论而言,它确实会“成为现实”,即成为行动性的理论——因此暴露出了它作为一种劝服类社会建构工具的本质上的虚夸属性。但是在现实世界中,要劝服人们走出“非理性的”、对于有别于市场法则和财产权利的社会和政治权利的信念却并不那么容易。迄今为止,非市场的社会正义观念一直在抵抗经济合理化的企图,在推进新自由主义的沉闷年代也许还和后者一样有力。 对于经济学主流来说,诸如通胀、公共赤字、私人或公共债务过度之类的失常现象源于人们未能充分领会那些支配作为一种财富制造机器的经济规律,或者在自私地追求政治权力时无视这些规律。相反,政治经济理论认为市场配置仅仅是政治经济体制的一种,它由那些握有稀缺生产性资源并因此在市场中占据强者地位的人的利益所主导。另一种体制,政治配置,得到了那些经济地位不高但政治权力可能很大的人的推崇。从这种角度看来,标准经济学基本上是在理论上拔高了为那些拥有强大市场力量的人服务的政治、经济、社会秩序,并将他们的利益等同于普遍利益。它代表了生产性资本的拥有者在分配上的诉求。 在主流经济学的语言里,危机似乎是对政府未能尊重作为经济的真正主宰者的自然规律的惩罚。相反,一种名实相符的政治经济学理论则视危机为生产性资源的拥有者对于进入他们的排他性领域、试图妨碍他们把市场力量壮大到极致并因此打击了他们对于靠自己的精明冒险获得公正奖赏的期望的民主政治的“卡莱茨基式反应”(Kaleckian reactions)的结果。标准的经济理论把社会结构和利益及权力的分配看作是外生的,视它们为常量并因此把它们隐藏起来,为了经济“科学”的目的还让它们变成自然给定的。这种理论所能够想象的唯一的政治,就是机会主义地或者至多是无能地向经济规律屈服。好的经济政策一定是非政治的。问题是这种观点并不被许多认为政治是一种对抗市场的不可多得的资源的人所接受,后者的无拘无束的作风会让他们插手一切他们感觉对的事情。除非他们被说服把新古典经济学视为一种社会生活本是的且应该是的自明的模式,否则他们的被表述为民主的政治要求就会与标准经济理论的处方背道而驰。资本主义的政治学,正如我们将看到的,已出色地把我们带出了堕落的民主机会主义的沙漠,带进了自我调控的市场的乐土。但是,直到现在,民主的抵抗还在继续,由抵抗所带来的市场经济的失调也已加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