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政治多忌讳和政治话语极其严肃的情况下如何谈政治是一门学问。这里需要的是机智、艺术和技巧。比喻属于语言艺术之类,“谈说之术……譬称以喻之,分别以明之”(《荀子·非相》)。借助于比喻,才能将政治说得更形象、更充分、更明白,使严肃成诙谐,化呆板为生动,变高远为平易。于是,政治喻论在传统文献中俯拾皆是,品类众多,有些已经构成了传统政治中的“权力话语”,具有极强的生命力,对传统的以至于今天的政治话语有着极大的影响。 一、政治父子喻 国与家在传统政治领域内向来联系在一起,国是家的放大,家是国之微型。修齐治平的政治套路正是在家国同构的前提下展开的。家与国、宗法与政治的密切关联,就形成了政治话语中的政治父子喻。 天是中国传统政治统治得以实施的最神圣的信仰保证。天,虚无飘渺,高居于人类万物之上,天命达于人间,需要通过被称为“天之子”的天子。因此,天子以天为父,天子与天便形成了父子关系。《诗·时迈》:“昊天其子之。”《白虎通·爵》:“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应劭《汉官仪》:“号曰皇帝,道举措审谛,父天母地,为天下主。”天子之所以在生身父母之外以天地为父母,是由于天子受有天命,何休《公羊传》成公八年注:“圣人受命,皆天所生,谓之天子。”受命之君才是真龙天子,他们的身世就充满神秘与古怪的瑞兆。天子与日月就有了兄弟姊妹之义,《后汉书》注引《感精符》:“人主日月同明,四时合信,故父天母地,兄日姊月”。天子成了传统政治话语中人间秩序的最高主宰,历代帝王也理所当然地以天命在我,为天之子。这是政治父子喻的第一层含义。 天子统御万民,就要以天为榜样,“养民如子”,由此形成“民奉其君,爱之如父母”(《左传》襄公十四年)的融洽关系。天下是一大家,天子就是万民的父母,《尚书·洪范》:“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天子爱民如子,子万民的话语,不仅在诸子那里,而且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史不绝书,不胜枚举。在古代,君臣之义等同父子之义。时至现代,君主制被推翻后,国家与民众之间依然存在父子关系。“民国之主人者,实等于初生之婴儿耳,革命党者,即产此婴儿之母也。既定方针既立之矣,则当保养之,教育之,方尽革命之责。”(注:《孙中山选集》第153页。)传统的父子关系变为母子关系,祖国为母亲、党为母亲,是为政治父子喻的第二层含义。 天子为万众臣民的父母,天下成了一家,天子派往各地统治一方的地方官员,就具有了代表天子统治的意义。由此,地方官与其统治的民众之间也形成父子关系。《盐铁论·授时》:“县官之于百姓,若慈父之于子也。”汉代的县官一词,或指地方官员,或指天子。从宋代开始,县官就被称为父母官了。王禹偁《谪居感事》诗有“万家呼父母”之句,并自注:“民间多呼县令为父母官。”地方官尤其是县令为父母官,这一称呼在明清时代甚为流行。时至今天,父母官还指地方官。就连军队之中也存在类似的父子关系,《孙子·地形》:“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谿;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道出了军队中伦理关系的重要性。后来,将帅之间也形成父子关系,在混乱时代,一方将帅与部下将领之间多为义父义子关系。这是政治父子喻的第三层含义。 二、政治身体喻 中国文化有“近取诸身”的比类特点,这也反映在政治话语中。《资治通鉴》卷二一○:“国犹身也,顺物自然而心无所私,则天下理矣。”所谓“国犹身也”,主要是从身体的结构意义上比喻的。主要有两方面的内容: 一是君臣等诸种政治关系的比喻。身体的主要部位在政治话语中都有所安排,君为头、为首脑,公卿为股肱,《尚书·益稷》:“臣作朕股肱耳目。”孔疏:“君为元首,臣为股肱耳目,大体如一身也。”《申鉴·政体》:“天下国家一体也,君为元首,臣为股肱,民为手足。”《资治通鉴》卷二○三(垂拱元年):“宰相,陛下之腹心;刺史、县令,陛下之手足;未有无腹心手足而能独理者也。”《文苑英华》卷七七一卢硕《喻古之治》:“轩昊之代,君为心,兆民为百骸。”身体有皮毛,所谓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牵一发而动全身。《贞观政要·君道》载唐太宗说为君之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肢体连心,兵家的对敌原则是伤敌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身体结构须合乎比例,如果出现指大于肱、尾大不掉、鼻子大于头等病态,政局就危险了。不仅人首为尊,政治话语中的动物之首也尊贵,如唯马首是瞻,宁为鸡头不为牛后,等等。 二是国家领土的身体结构比喻。《资治通鉴》卷一九七(贞观十八年):“天下譬犹一身:两京,心腹也;州县,四支也:四夷,身外之物也。”《盐铁论·诛秦》:“中国与边境,犹支体与腹心也。夫肌肤寒于外,腹肠疾于内,内外之相劳,非相为助也,唇亡则齿寒,支体伤cǎn而心憯怛。故无手足则支体疾,无边境则内国害。”所谓的咽喉之地,不仅地势险要,而且关系重大。 三、政治治病喻 国犹身也,国家机器运转不灵或失序也就如同身体生病一样,治病救人,治国理乱。《吕氏春秋·审分览》:“夫治身与治国,一理之术也。”《贞观政要·政体》:“治国与养病无异也。病人觉愈,弥须将护,若有触犯,必至陨命,治国亦然”。 据说,黄帝向歧伯学习针灸之道,就从医道中学到了治国之道,《黄帝内经·灵枢·外揣》:“非独针道焉,夫治国亦然。”政治治病说在三代时得以进一步发展,《文苑英华》卷七七一卢硕《喻古之治》“三代之时,君为臣,兆民为疾。”因此,在医家看来,医的首要任务是医国,《国语·晋语八》载医和云:“上医医国,其次疾人”。治国之疾病,要首先洞悉病因之所在,《墨子·兼爱上》:“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必知乱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乱之所自起,则不能治。譬之如医之攻人之疾者然,必知疾之所自起,焉能攻之;不知疾之所自起,则弗能攻。”知病因才能对症下药,收到良好疗效。儒家的医国良方是先王之道,仁义道德,法家的良方是一刑罚。德教刑罚的混合方也不失为治世良方之一,《后汉书·崔寔传》:“盖为国之法,有似理身。平则致养,疾则攻焉。夫刑罚者,治乱之药石也;德教者,兴平之粱肉也。夫以德教除残,是以粱肉理疾也;以刑罚理平,是以药石供养也。”不过在法家看来,儒家的先王之道如同远水救近火一样,《盐铁论·申韩》:“政小缺,法令可以防,而必待雅颂乃治之,是犹舍邻之医,而求俞跗而后治疾。”治国的人才如同治病的工具,“唯针艾方药者,已病之具也,非良医不能以愈人。材能德行者,治国之器也,非明君不能以立功。医无针药,可作为求买以行术伎,不须必自有也。君无材德,可选任明辅,不待必躬能也。由是察焉,则材能德行,国之针药也。”(桓谭《求辅》,《群书治要》卷44引)庸医治病误人,庸才治国误国。《潜夫论·思贤》:“夫人治国,固治身之象。疾者身之病,乱者国之病也。……夫治世不得真贤,譬犹治疾不得真药也。……三代以下,皆以支罗服,烝穬麦合药,病日痁而遂死也。”病人膏肓纵有灵丹妙药也无济于事,假冒伪劣更是害人不浅,这显然是政治运转中应极力避免的。《申鉴·杂言上》:“膏肓纯白,二竖不生,兹谓心宁。省闼清净,嬖孽不生,兹谓政平。夫膏肓近心而处阨,针之不达,药之不中,攻之不可,二竖藏焉,是谓笃患。故治身治国者,唯是之畏。”毒药苦口利于病,更是人所皆知的政治术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