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北大政治学与行政管理系简朴地庆祝了恢复建系十周年。十周年系庆在北大确实不值得肆意张扬,但追源溯始,政治学系已有九十六年历史,是北大“最老的一个新系”。回首百年风雨,该系萧超然教授等人编写了一本《北京大学政治学与行政管理系系史(一八九八——一九九八)》;可惜,《系史》没有公开印行。书中蕴含了一代代政治学者治学的艰辛,也跃动着当代学人真诚的反思。毕竟,北大是中国政治学的发源地,也是学者寄望发展的重镇;一叶知秋,“政治学与北大”可谓“政治学与现代中国”的缩影;政治学的兴衰浮沉,正是学术与政治互动的典型案例。 现代学术意义上的政治学发轫于西方:一八八○年十月,美国成立了哥伦比亚大学政治研究院,一般被视为政治学学科独立的标志。政治学不久乃随西方文化东来。 但萌芽期的中国政治学,与西方政治学大异其趣。京师大学堂于一八九八年随戊戌变法而创立,其仕学院就设有政治堂。大学堂设有七科三十五目,其中政治科下分政治学、法律学二门。到了一九○三年左右,政治门课程已粗具轮廊,主课有政治总义、大清会典要义、各国法制比较、各国理财史等。一九一○年三月,分科大学(即本科)开办,政治门首次招收本科生。——此实乃全国高校政治学科之滥觞。不过,仕学院之设,原是让举人、进士出身的京曹入院学习,政治学课程的设置极为简单保守,并非要赶时髦紧贴西潮,尽管教员不乏留学回国者以至日本教授。 京师大学堂于一九一二年五月改名为北京大学。一九一六年底,蔡元培先生出任校长,促进北大的革新,以“兼容并蓄”为办学方针,大力提倡学术研究,使刚刚易名并且定为本科四年的北大政治学系得到稳步发展。这期间,教授阵容鼎盛,有不少日后我国学术界或政界的知名人士,例如陶孟和(曾任中科院副院长)、王世杰(曾任台湾中研院院长)等。李大钊于一九二○年任政治学系教授,先后讲授过“唯物史观”、“工人的国际运动”等课。系内课程逐渐多元化,有“政治学”(英文选读,张祖训讲)、“新俄法制及政治”(陈启修讲)等。必修课中更有一项名为“演习”,又分研究及译书二种。前者由学生选择题目,请教员批示研究材料及方法后自行研究;后者由学生选择一种外国书,请教员批示翻译方法及参考材料后自行翻译;学生须轮流上堂作解说,再由教员及同学自由质问,据此评定分数。该系师生还积极组织学术团体,如由教员组成的政法学会和学生发起的北大政治研究会,说明他们均未因时局动荡而稍减研讨学术的热情。 蒋梦麟出任校长后,对学校进行了改革,政治学系进一步发展壮大,课程洋洋大观,除专业课外,还包括钱穆的“中国通史”、陈同燮的“西洋近百年史”、许德珩的“社会学”、周作人的“经济思想史”等。各教授所布置的参考书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包括英、德、法、日诸语种,不但反映教授本身的学养,也显示他们对本系学生的外语水平满怀信心(规定本科生要学习第二外语)。这些书目又兼顾各类观点的著作,既有马克思也有韦伯,充分体现北大的“兼容并包”。此外,北大教授既不喜欢照本宣科,亦不要求学生硬背死记,例如张忠绂教授为“行政学原理”试卷命题,题目有“关于本课程之参考书曾念过何种,能简略叙述其内容否?”,完全是敞开式(open—ended)试题, 任由学生自行发挥。 一九三七年抗战爆发后,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在昆明合组西南联大,导致当时国内实力最强的三个政治学系结合在一起,无论教授阵容、课程设置及教学水平,皆可谓空前绝后:教授多为海内外知名人士,如北大的钱端升、崔书琴,清华的张奚若、萧公权,南开的王戆愚、罗隆基等,堪称群星荟萃;毕业生的成就亦不容小觑,如邹谠(芝加哥大学教授)、陈体强(我国国际法专家)、赵宝煦(中国政治学会副会长)等足资为证。当时有人戏称大学的政治系为“升官系”,但历届系主任都坚持以政治学系作名称,强调一个“学”字。张奚若对学生说:“毕业后希望你们能继续研究政治学。……最不希望你们去做官。”表明了该系的办学宗旨和培养目标。 一九四六——一九五一年是北大政治学系的新旧交替期。一九四六年十月,北大复校,胡适任校长,政治学系归属于法学院,教授阵容依然鼎盛,课程设置亦一以贯之。然而,一场急风暴雨式的政治革命使北大以至全国的学术生态环境随之改观,政治学系也因应政治形势的突变而改革课程方案,突出表现在“一破一立”:以西方政治为导向之课程相继取消,而马克思主义理论课跃升为主导课程。作为官方的意识形态,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学术界迅速取得了支配地位;从此,学术定于一尊,而政治学的内涵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更大的灾劫始于一九五二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由于照搬苏联模式,认为政治学是“资产阶级的伪科学”,各大学的政治学系一概撤消,师生纷纷被迫改行。可是,到了一九六○年,中苏分歧公开,为培养既懂马列主义、又擅长写作的“理论秀才”,北大奉命重建政治学系,但课程仅包括“形势与任务”、“汉语习作”、“俄语”等,政治实用主义主宰了一切,可谓徒有“政治学”之名,而政治学系在一九六三年被并入国际政治系后再度声沉影寂。饶有讽刺意味的是,当年凡事皆讲求“突出政治”,但政治学却苦无立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