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也许是人类事务中最扑朔迷离、最令人难以琢磨的,又与每个人的利害攸关的现象之一。“政治是一个幻觉的舞台,粗心的观察者看不出它的底细。”作一个细心的观察者,把观察到的底细公之于众,便是政治学家们所从事的行当。观察得越细心,钻研到的底细越富有启发性。该政治学家的造诣也就越高。 过去,对政治的研究通常所作的都是横向的截面剖析,很少有对政治的演进作历史的、动态的理论分析。而米诺格教授的《政治学》(下文只注页码)一书恰恰属于后一类。作者用简单而深刻的语言揭示了人类政治从古代到现代演进的动态过程。其结论对于我们理解政治具有特别的启发意义。 人类政治的演变基本上是一个渐变的过程,其中也间断地出现一些突变。要理解人类政治在不同阶段所具有的不同的特质作某种分段式的研究是很有必要的。而把人类的政治划分为古代政治与现代政治则是最常见、最有用的尺度。考察这类问题的实质,并非是要截断历史,而是要找出人类政治进化的阶段性特点,从而加深我们对政治,尤其是对今日政治的理解,也有助于我们从现代政治中逐出古代政治中的那些野蛮因素。 古代政治,顾名思义是在古代占主流地位的政治,包含相应的政治哲学、政治文化与政治体制。古代政治的主流是君主制与专制,也许有人认为古代的政治不都是专制,但在古代,绝没有自由民主。如果把专制定义成“不受法律和民权节制的专横权力的统治”的话,古代的政治基本上都是专制的政治,只有程度上的差异而已。有不太严厉的开明专制,但更常见的是极其严厉的暴政。说专制是古代政治的典型代表,大概不会有多大争议。 并不是发生在现代社会的一切政治活动都属于现代政治,现代政治是在现代社会中占主导地位的政治实践、政治制度和政治理念。现代政治区别于古代政治的核心内容是自由民主政体的出现。当然,自世界进入现代以来,各国的政治并不都是自由的民主政治,但是以共和、代议和宪政为代表的自由民主越来越成为现代政治的主流。这一点也同样没有争议。可以说,自由民主是现代政治的典型代表。把人类政治的历史分成古代政治与现代政治这样两大类,并不意味着这两类政治之间毫无内在的联系。在现代社会中仍然有古代政治的遗迹。 实际上,现代政治中的基本要素在古代就早有萌芽。例如,民主政体早在二千多年前就已出现在希腊。关键是这些要素在古代不占据主要地位。就是说,现代政治不是在揩去古代政治的“白板上”画出来的,而是从古代政治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的。讨论古代政治与现代政治的分野绝不意味着古代政治与现代政治之间可以一刀两断。古代政治中也有现代政治的萌芽。今天世界上仍然有许多国家以“民主共和”的现代之名,行古代的专制暴政之实。 古代政治与现代政治的分水岭可以说是发生在17、18世纪的两场革命。一场是英国的“光荣革命”,另一场是一个世纪之后的北美殖民地的革命。前者造就了世界上第一个议会制政府,后者造就了世界上第一个复合共和。而潜藏在这两场革命中的则是自由民主,及其在现代世界的勃发。 如果以一个典型的专制政治为古代政治的蓝本,以一个典型的自由的民主政治为现代政治的蓝本,那么,古代政治与现代政治究竟有哪些主要的差异呢? 在古代,政治被认为是第一性的,甚至是最高层次的人类的活动。在古代政治中,通常都有一个一元的、一统的、官方的信仰。政治的理想是最高的理想,大家只能为一个由官方规定的理想而奋斗。任何与这种一元的政治理想相冲突的理想或观点通常都会遭到斥责和封杀。把政治当作最高一级的人类事务,以政治统领一切必然造成社会的泛政治化。这种泛政治化的结果之一就是以言论和思想治罪,搞文字狱,用法律来诛心。这种政治要求改造人性,以顺应政治理想,把政治从人间提升到天国。在现代社会,“追求专制权力的人必须把自己伪装起来。欧洲(现代)人有时会被某种以诱人的理想主义的面目出现的专制体制所蒙蔽”(页2)。极权主义先进其外,野蛮其中。“1936 年斯大林颁布了据说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宪法,为苏维埃公民提供了大量权益和保障。但是事实上就在颁布这部宪法的同时,斯大林正在用假审判的手段对苏联高层人士进行‘清洗’。成百万的臣民被枪决。在20世纪各种极权主义形式出现的专制体制构筑了一个广大的政治试验场,各式各样创建完美社会的政治设想都在这里进行了演练。这些试验都失败了,这已经是大家公认的事实。”(页5) 现代政治认为政治在人类事务中不居于最高一级的地位,而只是第二性的,是消极的,是关于现实世界中可能之事的艺术。“政治是一种活动,它支撑人类生活的框架,但政治并不等于生活。……政治尽管能为生活的许多方面提供秩序,却必须与上述领域保持一定的距离”(前言,页2),而现代政治的出发点不是关于完美社会的抽象理想, 而是现时的况境(页78)。现代政治立足于“这样的预设:任何国家里都存在许多生活方式,灵活的政治体制必须使其公民都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这种做法的一个含义就是,生活的大部分内容并不是政治,正如踢足球的大部分内容不是与裁判争辩。‘一切都是政治’的说法准确无误地标志着用人治取代法治的图谋。”(页103) 在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都是个人有着个人理想的先生、女士之间的关系,而不是只有一元理想的志同道合的同志关系。现代政治要求其制度与运作适应人性而不是削人性之足以适政治理想之履。所以,在这种意义上,现代政治“只是一种服务行业,它使人们能够顺利地参与生活的游戏”(页105)。